十二月初，峨眉湖霧深。杉木林含潮寒，步行其間，衣角與呼吸皆被霧意裹住。行至「好所在」，一盞竹編燈掛茶屋簷下，光極弱。如初夜星。主人不語。只合掌。我立刻明白——她的沉默,不是拒絕,是道法本身。
一、寂靜觀
茶屋內只有泥爐。炭火是唯一的溫度。主人跪坐,不急不緩。爐火映其眉骨,清晰無餘。
我原有疑問——關於四念處、《增一》與《雜阿含》口傳之異、識相續與大般若經在十二因緣中的位置——皆懸心上。
主人什麼都沒答。
她只做兩件事：煮水,遞杯。
手勢不特別禪，也不刻意柔。只有一種質地：如實。
水聲入壺，如山谷息。我看她手指、粗礪、實在，帶多年勞作之痕。
極靜當下，我忽然意會：語言皆增減。無言，最接近「如實知」。
主人不是沉默。她在示相。
二、盞中緣起
第一盞茶。盞熱觸手——此「熱」，是觸生受,是能直接經驗的「有」。茶入喉即滅,味一瞬即無——此「無」，非空性本體，而是：受生即滅，滅即不再。
主人觀杯中蒸氣淡去。她觀的不是茶，是：觸、受、想、行、識——五蘊剎那運作。我生震動：茶從熱到冷，從味到無味，乃十二緣起中「老死」的小模型。一盞茶，就是一段生命。主人沒教我「空」的哲學。她讓我用身體,體會無常的事實。
三、無我三十三相
主人持壺，不像供佛，不像表演。只是自然。但我在其動作中，看見阿含所述「無我心行」的三十三種對境：
添炭——無畏行。炭火減弱，自然補上，不急不惱。
推茶盞——柔和行。手勢輕緩，像面對病人的心。
微笑——等心行。不因我而動，不因熱茶而喜。
此非「慈悲的示現」，而是：心離我慢，故能隨境不取相。主人心中無我,故行中自然顯慈悲喜舍。不是慈悲變成三十三相。是「無我」讓人無礙於境。
四、峨眉夜深
夜深，炭火成灰。主人提燈，照我下山路。仍不語。我合掌。他回禮。那瞬間我明白：她的沉默。比任何經文更有力——因為沉默本身。就是「不以言求法」的證明。踏上歸途，霧比來時更淡。山月破雲，映湖面。
我在行腳簿記：「若問十二因緣，觀茶即知。若問五蘊無我，觀主人即知。」「人間六道，不在彼處，在此心起滅。主人示三十三相，非化身，乃無我。」
茶屋無名，主人無言。但這一夜，比萬卷論書更近佛陀本懷：如實知、如實觀、如實行。百年後，杉木仍落霧，湖面仍起風，茶火仍溫暖某個行者的手。
而這場「峨眉無語」，也將如爐火餘燼——溫暖、樸實、長久。
